这个题目,让人乍一看,不怎么舒服,让我骄傲的老师?我们习惯上都是讲“让我骄傲的学生”,学生有什么资格在老师面前骄傲?学生何德何能,如何能以老师为骄傲?
是的,就是让我骄傲的老师,张静先生。
我在信阳师范学院上学时,先生是院长。1986年,我们还没有毕业,先生到河南省教育厅履新,所以,我们毕业证院长的大印,不是张静先生,而是陈铭书先生。不过,张静先生还是我的老师,不是吗?
我们上学时,大学《现代汉语》教材,使用比较广泛的,一是先生独著,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,行内简称“张本”;一是黄伯荣先生主编,兰州人民出版社出版,因封面为黄色,主编又是黄伯荣先生,行内简称“黄本”。
那个时候,不知为什么,虽然我们的院长是张静先生,虽然先生自己本身也是语言学家,也有教育部颁行的《现代汉语》教材,但是我们使用的教材却是“黄本”而非“张本”。百思不得其解。
多年以后,感觉那是先生的雅量,先生的气度,先生的胸襟,先生的情怀,没有门户之见,没有一派独大的膨胀心理。
上学时,先生公务繁忙,很少亲自给本科生上课,所以在学校,并没有聆听过先生的教导。倒是毕业二十多年后,有机会与先生会面,当面接受先生的教诲。
机会难得,机不可失。
我推开一切,驱车赶赴日照,参加“全国高等师范院校《现代汉语》教学研讨会”。简短的开幕式后,是学术讲座。作为名誉会长的张静先生被第一个请上台,做学术报告。
要知道,先生已是83岁高龄。但是,台上的先生,风度不减当年,不紧不慢,不慌不忙,侃侃而谈,娓娓道来。语言条理清晰,引文准确无误,说话干脆利落,绝无嗯嗯啊啊,吞吞吐吐,反反复复。这些,还不是主要的,还不是关键的。主要的,关键的,是先生在讲座中表达出的一种责任,一种勇气,一种担当。
先生首先建议对学会的名称进行修改,由“全国高等师范院校《现代汉语》教学研究会”修改为“全国高等院校《现代汉语》教学研究会”,不仅仅局限于师范院校,把综合院校也吸收进来,大家共同进行大学《现代汉语》的教学研究。
先生接着谈到《现代汉语》教学理论的流派问题,谈到语法的具体问题,双宾语问题。
先生举例“他娶了王妈的一个女儿”。按照双宾语的划分方法,就会出现“他娶了王妈”和“他娶了女儿”,两种情况。这不仅乱伦,而且违法,违反了《婚姻法》!先生说。至此,方觉严肃的先生语言是如此的幽默,风趣。这种情况,我们要管!先生说。先生的语例,让我想到了“于福的老婆是小芹的娘”(赵树理《小二黑结婚》)“老婆是娘”的著名语例。
先生又谈到短语的分类问题。先生说,我们的分类方法,让学逻辑的人看了,会笑掉大牙!这个问题,这种分类方法,不符合分类标准。这个问题,我们要管!先生说。
可是,这些问题,牵涉到谁了呢?牵涉到一个我们国家的语文大师,语法大师。但是先生不唯上,不唯书,只唯真理,在讲座中并无避讳,直截了当,点出问题所在,症结所在,就是因为如此主张的是某某先生。至此,才觉先生的胸襟,勇气和担当。
事后,柴春华先生告诉我:要知道,台上台下,有不少都是某某先生的弟子!但是,先生没有回避。先生谈到《现代汉语》教学的现状,“学生反映,《现代汉语》难学,用处不大”时说,我们该清醒了吧?该到改革的时候了,再这样走下去,会全军覆没。谁还买我们的帐啊?先生的责任,先生的良苦用心,淋漓尽致。
接下来,先生就《现代汉语》的教学内容,语音,文字,词汇,语法,修辞五个部分,三个层级谈了自己的观点、主张。谈到语言规范的问题时,先生旁征博引,轻松幽默。
“春风杨柳万千条,六亿神州尽舜尧”,毛老爷子的诗句,大家再熟悉不过,可是,当年一位老师的教法,大家不一定知道。
“春风杨柳多少条啊?”老师问。
“万千条!”学生异口同声。
“好!很好!那六亿神州怎么摇啊?”老师又问。
“顺着摇!”学生答。
怎么摇?“尽舜尧”,“尽顺摇”不是“顺着摇”吗?
……
“语言规范问题,我们要管!”先生说。
先生引到的许多事例,让人忍俊不禁,捧腹喷饭。讲解的过程中,先生引到贺敬之先生的《桂林山水歌》:云中的神呵,雾中的仙,神姿仙态桂林的山!情一样深呵,梦一样美,如情似梦漓江的水! 先生朗诵得声情并茂,行云流水。
“多好哇,脍炙人口,美不胜收。作家用心血浇灌出的艺术之花呀!”先生感叹。先生感叹的时候,我都分不清先生是在感叹作家的语言,还是在感叹自己的语言。先生的语言较作家的语言毫不逊色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先生在谈及语言艺术化的的时候,还引到了当年时任外交部长的陈毅,在记者招待会上的一番对话。记者问,你们是用什么把美国的U2飞机打下来的?陈毅答:我们是用竹竿把它捅下来的!大家哈哈大笑,缓和了会场的紧张气氛。如果换一种说法:这是军事机密,无可奉告!情况怎样?那个艺术啊!一个记者伸出了大拇指。
在谈到夸张的时候,先生引到《三国演义•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,斩黄巾英雄首立功》关于刘备的描述:生得身长七尺五寸,两耳垂肩,双手过膝,目能自顾其耳,面如冠玉,唇若涂脂……两耳垂肩?不是老母猪耳朵了吗?双手过膝,不是黑猩猩了吗?先生说,不知道罗贯中是实写,还是夸张。
“夸张,不能让人信以为真;夸张,是让好的更好,美的更美。这是罗贯中最大的失误。先生盖棺论定,掷地有声。语言艺术化的问题,我们要管。”先生说。
本来会议规定,学术讲座,每人十分钟,可是如此的内容,先生十分钟够吗?先生一口气,讲了四十几分钟:让我们为祖国语言的规范化,纯洁和健康,为祖国语言的尊严而奋斗吧!慷慨激昂的话语结束了讲座,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。连续几个“我们要管”,透出先生极强的责任感,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、胸襟。
你说,有这样的老师,我能不骄傲吗?